本帖最后由 一船星辉 于 2017-4-7 08:52 编辑
忆 伯 父
文\一川星辉
“宁生穷命不生穷相。”这是五九年我父母结婚时,外公第一次见到大伯父时内心的感叹。事实上,大伯父的样子生得不好,命运也没有因此而得到补偿。俗语云:“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说得一点都没错。看他们兄弟仅存的一张五三年的合照,那时父亲十七岁,正要离家去当兵,没有父母的兄弟仨在文登城的照像馆合影留念。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照片上的父亲方颐宽额,器宇轩昂;二伯父眉清目秀,俊雅脱俗;唯有大伯父愁眉苦脸,满腹心事。见过照片的人没谁会相信他们是兄弟,一脸悲苦的大伯父往往被错看成长辈而不是大哥,事实上他只不过年长父亲六岁而已。尽管大伯父离世已逾二十年,他的音容笑貌依然镌刻在我的脑海里:窄窄的额头,有点凹陷的眼睛,粗高的鼻梁中段起脊,阔嘴巴,外掀的两个门牙中间豁着缝子,足可以塞进一枚硬币。兄弟三个唯独他中年过后还有着一头浓硬斑白的直发,根根朝天。他个子中等、背微驼,走路稍带外八字,风快。
不止一次听父亲回忆家族的过往,彼时父亲言语沉缓,神色凝重。太爷爷年轻时经营绸布庄,家中的日子红红火火。他二十一岁成亲,娶的是时任文登县县长江门寺的大妹妹。太奶奶出嫁时排场大得很:金银细软,锦被绣褥自不必说,妆奁中小到铜盆瓦罐、手巾胰子都祥致周全。令人瞠目的是:新人夫妇百年后所需寿板也赫然在列,厚实的楠木据说是村里几代人都没有见识过的。我爷爷也是兄弟三个,排行老大。早年的大家庭,结了婚也不分家,后来突发的一场变故致使家道中落,太爷爷的庄铺变卖易主,赋闲在家。三个儿子开枝散叶,一家子二十多口人坐吃山空显然不是长久之计。身为长子的爷爷责无旁贷,无奈舍下父母妻儿去闯关东。时年父亲只有两岁,怎么可能记住他的容颜?转眼一年过去,爷爷音讯杳然,小村传言四起:有说他被深山虎狼给吞噬了,有说他在外面另立了妻室......事实上爷爷九死一生辗转到了南韩,稍有发达后,两个国家没了正常的邦交,爷爷归家无望,最终在当地另娶了高丽女人,育有二子。这些都是后话,直到八二年的春天,文登侨办的工作人员到我们村跟大伯父做了如上的通告,彼时爷爷已离世多年。
爷爷离家后,奶奶作为长媳仍掌管着一大家子的厨房伙食。咬牙嚼舌的二爷二奶奶本来就张扬跋扈,见我爷爷一去不返,奶奶带着三个儿子身势单薄,便经常无风起浪地挤兑她。要不是太奶奶心地澄明,孤儿寡母的日子真不好混。爷爷走后次年的中秋节那天,三岁的父亲不知在厨房的哪个旮旯里捡到一小块花生饼,不避嫌地坐在太奶奶堂屋的门槛上啃,正好被二爷爷看到。丧心病狂的他一口咬定我奶奶营私舞弊,窝藏公粮,甚至咆哮着要到奶奶的屋子里去拿赃。怯懦的奶奶心灰意冷,挨个叫来三个儿子,依次给他们剃了头、换了衣服。酉时服了药,戌时便绝了气。太奶奶的一副好棺木最终给奶奶便了宜。在太爷太奶奶的庇护下,父亲长到了七岁,老人们过世后,兄弟仨分得薄田几亩,自立门户,艰难度日。
日子如何艰难,不必赘言。二伯父自小就长住姥姥家,名头上算是过继给了他舅舅,留在家里的只有十三岁的大伯父和七岁的父亲。大伯父给人家做长短工,耕种、劈柴、开山凿石,什么都干。父亲小,他随身领着。父亲过了十岁,他便让他在家里喂猪、做饭,兄弟两个糊弄个温饱。父亲再大一点,便跟着大伯父一起打工,挣一半的工钱。没父母的孩子,肉身所受的苦痛是可以看到想到的,他们精神上所缺失的关爱,常人是无法揣摩的。父亲经常跟我们说:他知足,虽没有父母却有一个厚道的哥哥,饭都是尽着他吃,也没让他冻着,罪都让大伯父一个人遭了。解放后,村子里每年都有征兵活动。父亲够不上十七岁,眼巴巴地盼到了五三年的秋天,背着大伯父一个人跑到村支书家里,好说歹说央告他给报了个名。等大伯父知道这件事,武装部征兵的人已带着父亲去文登城做了体检,大伯父拉着父亲的手哭起来:“弟弟呀,当兵打仗可不是好事啊,别去了,你在家,我养活你。”“你能怎么养活我?除非我身体不过关没办法,我不要呆在家里做文盲了。”父亲的一句话噎住了大伯父,没能供弟弟读书是他的心病,可那时的家境年月,能活下来就不错啦。
父亲的决定是明智的,一个人要走什么样的路,起决定作用的终归是自己。他在部队里补习文化,学习汽车驾驶维修技术,人机灵又好学。短短三年的时间,他为自己一生的职业、生活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留在家里的大伯父仍然日复一日地重复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
我小时候是不喜欢大伯父的,这当然跟他的样子有很大的关系,我内心甚至不愿意让小伙伴们知道我与他的亲缘关系。平日里我玩得正起兴,冷不丁被人从背后抱起来,转头看,一张黄瘦干巴的脸,嘿嘿地笑着,难闻的口气。我也蔫坏,不吭声,只用双掌用力地抵着他的下巴,不让他亲我的脸。哪次他得逞了,便是我好几天不再喊他“大伯父”的由头。秋天农民们下地干活,蝈蝈、螳螂、蚂蚱每天都能稍带着捉几只,狗尾巴草花串着,带回家给自己的孩子们,炸着、烤着都很好吃。父亲长年在上海工作,要打这样的牙祭指望他是不靠谱的。每每这个时候,大伯父才显出他的好,两串野意儿,一串是我的,一串是堂哥的,从来都不偏不倚。
我不喜欢大伯父,更不喜欢大伯母,如果说大伯父仅仅是因为样子难看,相比于大伯母,他的心地品性可真是要好得闪闪发光了。也许是苦日子过多了的缘故,也许是生性使然,大伯母通身显现着不着调的精明和悭吝,遇事舍命不舍财,哪怕是对待大伯父和堂姐堂哥也是一样的刻薄。在她的眼里,什么都是宝贝,稻草都是金条,简直是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投胎转世。她还特爱显摆自以为是的好口舌与高见地,全然不知别人听她半句话都是要耐着性子的。母亲偶尔回娘家,有时会把我们姐弟托付给大伯父。吃饭喝粥的时候,大伯母总是胡乱地给我们舀上几勺稀汤寡水。大伯父则是一手抬着盆沿儿,一手深深地探下勺子,满满当当地捞上稠乎乎的稀饭。你说小孩子的眼睛刁不刁?聪明人啊,可千万别糊弄小孩子。
我十四岁那年,举家搬到外公的村子。那时大伯父已经五十多岁,在跟他相处的十多年的时光里,我没有觉得和他有着多么深厚的感情。搬家的那天,大伯父终于落了泪,他可能跟当年内疚没供父亲读书一般,内疚着没有替父亲照顾好我们母子。可我们心里都明镜一般,以他的本分与能力,他是用了心对待我们的。母亲劝他,不过二十多里路,见面也方便,没必要这么伤心。可正是这二十多里路,不远不近,庄户人没大事小情牵扯着,哪有心思与功夫去叨扰亲朋?
人是有根的。搬到外公的村子后,我们都体会到作为外戚融入他乡他族是那么地龃龉和艰难。这时我常常会想起我的大伯父,想他在我玩兴正浓时突然从背后抱起了我,甚至幼时他扎过我脸庞的硬硬的胡茬子都让我产生了深深的眷恋。在和外公舅舅们相处的那些日子里,我终于明白:人不是靠着肉身与皮相来归门别类的,流淌在脉管里热诚的血液和源自心底的质朴的关爱才是维系相互间至真至纯的情感的纽带。
九零年我考上了大学,第一时间回故村跟大伯父报喜。他一生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幼年丧考妣,中年失爱女。唯一的慰藉是堂哥争气,考上了中专,脱离了农门,建立的小家庭也美满幸福:堂嫂是教师,两人育有一女,聪明伶俐。那时我也踏上了堂哥的路子,他应该也是高兴的。万没想到他却患上了胃癌,人早被折磨得形销骨立。胃痛的时候,整个身子蜷成一团,额上豆大的汗滴使我再也不忍心看他一眼。如今仍记得那天他对我颤颤巍巍说的话:“你去院子里凉快一下吧,只顾在这儿守着我,咱爷俩都难受。”
大伯父卒于九二年的春天,一世坎坷的他埋葬在他终生耕耘的土地里。使我难以忘怀的不仅是他那丑陋的样貌,更是包裹在他丑陋样貌里的那颗真诚质朴又仁慈厚道的心。
丁酉年·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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